想念陳爸

有人問鋼琴家魯賓斯坦要用哪一首曲子向世人告別,魯賓斯坦說,就用舒伯特的弦樂五重奏,作品D.956的慢板樂章吧!
如果你問我,那就用貝多芬第31號鋼琴奏鳴曲吧!
第31號奏鳴曲,作品編號110,是貝多芬倒數第二首鋼琴奏鳴曲。在前衛又極度困難的第29號奏鳴曲之後,貝多芬返樸歸真, 作品110似乎是要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對音樂之父巴哈致上最高的敬意,採用了一段悠長的賦格,這是巴哈最擅長的曲式。
賦格可以被看作是音樂形式中的一種對話的風格,巴哈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而貝多芬則一生中無數次對著上帝揮拳,包含在他的音樂作品裡面,但是在貝多芬的人生的最後階段的這首曲子裡,我感到那是他在與心中的上帝對話,最近這十年來每當我對生命產生疑惑的時刻,在音樂上巴哈的馬太受難曲與這首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總是讓我度過難關的主要的兩首曲子。
人生難免有缺憾,偉大的貝多芬詮釋者,吉利爾斯在晚年時開始錄製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全集,但是錄完第31號奏鳴曲時嘎然而止。雄辯的吉利爾斯在這首奏鳴曲採用相對緩慢的節奏,輕重快慢極為分明,與其他鋼琴家的詮釋大相徑庭,道不盡的淺淺哀傷與平和瀰漫於演奏中,也許是他預知他無法走完這個旅程。
幾天以來,我的心沒辦法安定下來,幾乎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地書寫,而當我無法書寫的時候就無法靠書寫治療我心中的破洞。我時而說笑,時而與DJ笑鬧,時而安排工作,時而見來訪的朋友,但是這個洞還在,沒有一點要癒合的樣子。
我在想,書屋裡幾百個孩子怎麼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D從幾個月前開始練這首奏鳴曲,昨天晚上,她問我第一樂章的某一段的感覺要怎麼處理,我用手機找出吉利爾斯的錄音給她聽。今天,我取出吉利爾斯的黑膠唱片,當曲中的賦格開始時,我彷彿是在跟陳爸對話,那一刻間,我記起,每次陳爸與我見面時都會用他強有力的雙手握住我的手。
第一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你一定要來台東幫助書屋的孩子!」
第二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書屋的孩子需要科技的力量!」
第三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你什麼時候可以來?」
第四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書屋的孩子很勇敢,我們把毒品從社區裡給打出去了!」
第四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我終於等到你來了!」
第五次碰面,陳爸說,「蘇老師,你要跟我們去划獨木舟嗎?」
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遇見,一次又一次的叮嚀,一次又一次爽朗的笑聲,我看著陳爸不斷在超越自己,超越所有人。
陳爸說,「讓我們一起把偏鄉打造成一個幸福的國度!」
陳爸越走越快,我只能望著他的背影勉力追趕。我對陳爸說,「我的身體不好,走不快的!」陳爸說,「慢慢來,我等你,你看,我不就把你等來了嗎?」
昨晚,我對陳爸說,「陳爸,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做到像你對孩子們那樣,我很對不起。」
但是,陳爸走了,不會再對我說話了。
在貝多芬這首奏鳴曲裡,那個與我對話的,也許就是陳爸也說不定。我猜,陳爸也許會與過去一樣地爽朗地笑著這麼說吧!
「蘇老師,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你要保重,記得不要太快來找我,孩子們還需要你!」
腦子裡浮起這句話:人生是易捨處得捨,難捨處亦得捨!
陳爸,請你放心,你沒完成的部分有很多人會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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