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從BWV1002開始
這一天的午後, 我約了Gabriel到他家聽音樂以及跟幾個小傢伙玩. 這是我每年都會做的事, 不過也就是每年就這麼一次. 原因不在我每年只願意去一次, 而是每次約他都沒空, 所以落得頻率不高這種狀況.
Gabriel的職業是什麼我實在弄不清楚, 照理說是在蓋房子, 不過不太像, 而且他不喜歡談到跟建築有關的任何話題, 這一點也不奇怪, 因為討厭自己的職業的人比例應該蠻高的. 我最常看到他的消息的是他自己的網路相本, 今天在玉山, 明天在淺草, 後天在西湖下個月跑到布拉格去. 這實在讓我這種一天到晚關在南方這個小鎮的人感到艷羨不已. 聽其他與他親近的人說, 他應該是位攝影師, 兼建築師, 偶而客串一下西門町街上的遊民. 最後一樣是最有可能的, 有一次, 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 說是一位Hinda 歐吉桑在西門町拿起相機就亂拍女生, 而且不管年輕或老, 美或醜, 他都拍, 那一天闖進一家好像不太正派的pub就開始"舉證"了起來, 當場跟屋子理的保鑣扭打起來, 後來還是警察過來把雙方拉開, 一起帶到警局去偵訊, 我看到新聞的起頭以及新聞登出來的一些照片時, 直覺以為就是我的朋友Gabriel, 不過當我知道這位Hinda桑竟然會跟人扭打, 我才鬆了一口氣知道不是他. G君是世界上最最溫合的人了, 打架這種事應該自他打娘胎以來就沒幹過的事了.
可是為什麼我會以為是他呢? 最大的原因是照片. 我有時懷疑梵谷的靈魂死後是否一分為十, 其中有一份到了Gabriel的身上, 因為Gabriel在西門町老愛拍出色彩鮮豔到不行, 且不太養眼的照片, 舉凡貓狗動物到妹妹歐巴桑, 他專挑不是太好看的拍. 這話是一位畫商跟梵谷說過的, "為什麼你老是喜歡醜的東西呢?", Gabriel的照片裡隱約也透露這種訊息.
不過你不要因為我這麼說就以為Gabriel拍不出美美的照片, 即使是拍美女的照片, 要是他願意的話, 他照樣可以把志玲姐姐拍得美到冒泡, 美到志玲姐姐會請他當他的專任攝影師, 以免他被羅致到其他名模那邊, 沒得減了自己的風頭. 不過, Gabriel對跟在名模身邊拍照這事不太有興趣, 所以他當然沒去幹, 要不然我打賭我一定會因此而喜歡上志玲姊姊的.
當然, Gabriel的文學與音樂造詣也是深厚的. 但是他是一個不太願意顯露的人, 平常話也不多, 你問他三句, 他能回你一句就不錯了, 要是你的話太沒水準, 你會看到他笑著瞇起眼睛來看你, 那時你會知道自己該努力一點了. 這樣的一位先生, 聽音樂的方式極為簡單, 除了一對不常發聲的KEF LS3/5A之外, 就是一對Diatone全音域單體, 擴大機是機殼與部分零件購自colin, 而其實由裡到外, 自己做的幾部管機, 包含6C45, 5687與71A. 他的聲音當然跟colin的廠機完全不同, 是那種話不多的類型. StereoSound裡的菅野老先生說的"聲如其人"真是對呀! 這樣的人, 你一定以為會跟我一樣聽黑膠, 答對了! 不過他家就一部年老的AR LP唱盤. 當然還有為數不少的黑膠唱片. 不過他竟然沒有時下黑膠玩家動輒數十萬的黑膠播放設備, 雖然奇怪, 但還算是符合他的性子. 他當然也聽CD, 那一天他拿出夏漢拉的梁祝來給我聽, 他說:
"沒聽過有其他人比夏漢的琴聲更適合這曲子的, 我一開始聽的時候, 那真是迴腸盪氣, 眼淚差點就滴出來了"
我說, "是呀! 真可惜他沒有出黑膠!"
"沒關係, 其實CD一樣好聽, 黑膠不過就是回憶多一點的東西, 當然就物的趣味來說, 黑膠是好過CD, 就這樣", Gabriel淡淡地說.
我點點頭, 再不能更同意這話了. 他順手拉出一張黑膠, Poulenc的Clarinet曲子來聽, EMI法國版的唱片聽起來真是有味道. 全音域加上單端管機在放這樣的音樂時魅力遠超過小提琴協奏曲, 我心裡想, 這大概是黑膠的關係, 不過我沒說.
"這是我有一次在Paris逛街時, 無意間遇到一家二手LP店買的, 我一向喜歡法版的唱片與演奏", Gabriel維持他一向淡淡的口吻說著.
"這張一定不便宜吧!", 我說.
"喔! 不! EMI這種唱片要英板的才值錢, 這種法版的就這麼幾歐吧! 那次我買了不少呢!", Gabriel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光芒不過一下子就回到原來那種深深的, 讓人摸不透的感覺.
有時我甚至也會想, Gabriel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種溫文有禮, 溫良恭儉讓, 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禮樂射御書數, 無所不通的人, 相處起來, 讓人獲益甚多, 不過壓力也大, 因為當你想跟他比一些什麼的時候, 保證你三秒鐘之後就會想放棄, 因為你會發現不管哪方面, 一般人都只有幫他提鞋的份兒. 不過, 我很難想像完美的人是怎麼樣子, 這世上的所有的人必定都有缺點, 只是這種缺點通常是他自己的妻子才會知道, 外人很難的. 那麼他的缺點會是什麼呢?
說話間, Gabriel拿出幕珞娃新出的巴哈無伴奏, 一邊抱怨著為什麼夏漢拉的梁祝台灣沒有進, 原來之前聽的是"大陸版", 幕珞娃的巴哈無伴奏跟時下的巴哈顯然有一點不同, 但是又不是太不同, 怎麼說呢? 我們隱約間聽到這些年輕的音樂家多少在詮釋上是向著某幾位大師靠攏, 如謝霖或密爾斯坦, 不過幕珞娃有一點不一樣的是, 故意有一點想展現出Avant Garde的樣子, 或者說是要讓人摸不出頭緒來, 如她的前輩Kremer一樣. 音聲當然也是很現代, 我不經意地皺了一下眉頭, Gabriel似乎發現了我這小小的舉動, 所以他按下了停止鍵, 喔! 這是CD, 所以當然是按鍵就夠了. 接著, 他說,
"前一陣子, 我的朋友送我一套Vegh拉的黑膠, 你有沒有興趣聽聽看?"
我說, "好呀! 這是什麼時候的錄音呢?"
我自己的巴哈無伴奏的版本其實不少, 連海飛茲與許奈德罕的都有, 但是Vegh是誰?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Vegh這號人物. 在他翻開櫃子的時候, 我不小心, 喔! 其實是故意的, 因為一般音樂愛好者常喜歡比誰的版本多, 要是你有別人所沒有的版本, 是一件可以拿出來說嘴的事呢! 不過, 我一眼就可以知道Gabriel比我多多了, 至少就這個曲目而言. CD不說, 單單是櫃子露出來的一個小角落, 黑膠版本至少就十七, 八套, 我看到連Kuijken這樣偏門的都有, 這套我還只有CD而已, 至於Martzy小姐拉的他當然也不放過, 只是我沒喵到而已. 再加上CD, 恐怕要超過40套了. 我有點咋舌. 我心裡在想, 這聽得完嗎? Gabriel若無其事地抽出Vegh那套巴哈無伴奏黑膠. 聽黑膠的好處是, 每次遇到好聽的唱片, 心裡總是會有一種儀式, 小心翼翼地取片, 放上盤面, 輕輕放下唱針,..., 等. Gabriel也如同在進行某一種儀式般地, 慢條斯理地動作著. Gabriel的手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巧, 當針落下時, 只有非常輕微的"波"一聲, 這還是他不用舉臂器, 空手放上去的呢!!我有點訝異, 他看看我, 解釋這是因為他長年練書法所致, 書法寫得好的人, 從手指到手腕都要做到剛柔並濟才可以.
哇! 這是什麼樣的巴哈無伴奏.
"你聽, Vegh幾乎不揉弦的, 那種聲音是用極沉的弓才拉得出來, 初聽你會覺得不習慣, 但是請你耐心聽幾首再說", Gabriel說著, 然後為我添了新的茶水.
新的茶水是菩提葉加上迷迭香與薄荷, 他解釋薄荷還是他自家樓上種的. 對於輕微便秘是很有效的. 這對我來說很剛好, 這一陣子工作壓力大, 這茶水滲進我的喉嚨裡, 我的心因為這與眾不同的拉奏方式而略有的不安與不習慣一下子就被消除了. 當Vegh進行到BWV.1002的莎拉邦德舞曲時, 我被那樣子的演奏方式說服了. 那豐富飽滿的聲音, 不是用來跳舞的, 反而是在午後三點用來沉思的.
"這樣的演奏, 你覺得有什麼缺點嗎?", 我好奇地想知道他的想法.
"缺點? 我不覺得任何演奏有所謂的缺點, 充其量是不同而已."
"假如是只有不同, 那麼有必要聽這麼多版本嗎? 你一定會有幾個你最喜歡的吧!", 我這樣說其實一點也不能自圓自說, 因為我自己也是版本一大堆, 要我賣掉任何一個都覺得可惜, 不過我看到他有Kremer的版本, 想說他可能會願意讓給我.
"你不覺得人的生命是不能用一種或幾種方式來界定的嗎? 那麼像BWV1002這樣偉大的作品也一樣, 你永遠不知道在生命的什麼時候你會需要聽哪一個版本的, 所以多買幾個版本是有必要的", Gabriel非常認真地說著.
"那麼, 也不需要買40幾個版本呀!", 我還在做困獸之鬥.
"正確來說是57個版本, 事實上假如有新的CD出來, 我還是會再買的", Gabriel斬釘截鐵地說.
"不過你同一位演奏家的不同錄音也會買嗎?"
"當然. 因為認真的音樂家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這曲子的想法是不同的, 例如Kremer就有Melodia, 飛利浦與ECM等不同時期的錄音, 你可以聽出來他的想法深度在歷經不同生命階段時所展現的差異, 事實上這差異大的不得了"
他接著翻出Kremer在飛利浦的錄音, 有單張也有盒裝的. 順手放了起來. 確實跟我的ECM出的CD截然不同.. 簡直像是兩個不同的人拉的.
"哇! 真是棒!", 這是我很喜歡的版本, 可是黑膠貴得我買不下手. 而他竟然剛好有重複.
Gabriel看到我連口水都流出來的樣子, "你看, 單張的我沒收齊, 所以只好也收一下盒裝的, 這樣吧! 單張的這兩張就送你好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Gabriel似乎是一下子看穿我的意圖, 而且慷慨地做了這決定. 我實在是有說不出的感激. 我趕緊說謝謝並且用喝茶的動作來掩飾我的激動. 喝茶的手還是因為過度激動而把水不小心地潑了出來. Gabriel體貼地遞了幾張衛生紙給我.
"你我都知道, 唱片收集這件事吧!", Gabriel說.
"知道呀! 不過應該是我見識淺薄, 像你這樣的我還沒遇過呢!", 我帶著欽佩的語氣說.
"我還算好. 只不過是Bach無伴奏小提琴與大提琴而已, 一套只有三張, 買起來容易", Gabriel繼續說, "要不是因為黑膠的原因, 其實錢會花得更少, 若是其他曲目或收集方式, 那就可怕了."
"怎麼說呢?", 我好奇地問. 我隱隱約約可以看到Gabriel的缺點了, 不過Gabriel的興致似乎比我剛到時大了好幾倍, 他沒察覺我眼神裡出現的異樣, 繼續說,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全集恨'", 他說, "那還是我十年前寫的, 實在不足以說出我體驗的十分之一呢?"
我說, "可以讓我看看嗎?"
"沒問題", 他打開電腦, 把原文叫出來給我看.
全集恨
在我CD買得最勤的那幾年,蒐集了好些套裝全集,比如說九張一套的Edith Pief EMI錄音全集,十張精裝的Billie Holiday Verve全集,或是貝多芬弦樂四重奏全集、莫札特鋼琴作品全集等等。但我漸漸發現,只要是全集,我就不大聽。每次在CD架前猶疑,順手抓出的總是單張CD,很難輪到全集。
問題可能就出在全集的概念太有系統、太堂皇,跟漫無計劃的日常生活搭不上線。而精裝版的全集,厚厚重重一大盒,又總讓人想起當年那令人昏昏欲睡、卻又不得不抱頭苦讀的微積分課本。我總覺得要等待某種特別的勵志時刻,窗明几淨,端正坐好,才好迎出全集來研究一番(且不說是聽),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隨著年歲增長,那種時刻絕少到來。當然,這問題不單是CD有,套書更常見。我家客廳的資治通鑑和莎士比亞全集,就長年名列點看率榜尾,多年來最大的作用就是將書架略為壓彎了一點。
很偶而搬出一套全集來,八張十張的,從哪張聽起又是個問題。DG的Kempff舒伯特全集別具巧思,將晚期的成熟作品擺在前面,猶如電影的倒敘法,第一張第一首是D.960─主人翁蒼茫訣別,然後是D.959、D.958 ...,最後一張最後一首才是D.157─嬰兒哇哇墜地。其他多數的全集就不這樣,早期小個子的作品就得站前面,然後才是中個子、大個子...,紀律森然,誰也不許插隊。因此,在創作第一張CD的曲子時,那作曲家可能還沒上小學。你必得狠心跳過前面這些開胃菜,才不會一旦主食上桌,已經全無食慾。
全集還意味著單調、缺乏變化。比如說,誰有興緻一次聽51首蕭邦的馬祖卡舞曲?但錄這種全集的卻不乏其人,包括魯賓斯坦,通常是兩張一套,按作品編號排列,聽得人了無生趣,此之謂overdose是也。如果光論這點,Ashkenazy的蕭邦大全集就值得稱讚,唱片公司將不同類型的曲子打散,混合編排,每張的曲目都有起承轉合,聽個一二張尚堪承受,但若想找特定一首曲子來聽,就必須與厚厚的目錄纏鬥一番,這是缺點。
另有一種全集,更有著道德上的嚴重缺憾。唱片公司將音樂家(通常已經過世,沒有反抗能力)錄過的所有段落,無論優劣,全數出版。裡面可能包含錄壞的演奏、笑場、唱到一半咳嗽等等應該銷毀的片段,但是在“為歷史留見證”的名號下,堂而皇之全數推出,將音樂家最後的剩餘價值榨個精光。Billy Holiday的幾套全集都有這種毛病。
傅聰認為「全集演奏家」性格上勢必帶有某種強迫性,很對。曲子不可能每首都好,演奏家更不可能每曲都喜歡,錄全集卻必須由A彈到Z,有悖於藝術家的真性情與絕對誠實。Richter彈奏曲目很廣,但絕少錄全集,他的貝多芬奏鳴曲與蕭邦前奏曲就都是跳著彈的﹔相較於他,Ashkenazy就是個典型的全集演奏家,犧牲奉獻,為人所不為。
對收藏家而言,全集是美夢也是惡夢。例如Heifetz迷在得知RCA推出數十張一套的Heifetz大全集時,免不了悲欣交集,喜的是長年苦尋的對象一次到齊,得來全不費工夫﹔悲的是心願已了,接下來沒事可做,下半生何以自處?雖說音樂家何其多,換個人蒐集不就得了,但君不見拉赫曼尼諾夫全集、克萊斯勒全集、卡羅素全集、葛魯米歐全集、顧爾德全集,乃至最近的盧賓斯坦全集等等,排山倒海而來,在在挑戰著收藏家的生存意志。
全集之為全集,最大的敵人自然就是殘缺,這在實際上也構成困擾。譬如說,其中一張刮壞了,怎麼辦?再買一套嗎?更可恨的是:刮壞的那張通常就是最常聽最鍾愛的一張。
最後,也是我多年的疑惑:究竟哪種人會買海頓的104首交響曲全集?有誰能告訴我嗎?
註: 本文全屬虛構, 人物與故事都是半真半假, 這是希望你看了就忘了的那種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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